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虽心存善意,却也无……(2/2)
那货箱,竟与自己三年前送往兴中的那批如出一辙!!
可那些赈灾的物资,不是一早就被车队运到目的地了吗?还是由他亲自押送的,怎么会……
转念一想,又似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在兴中这些年,竟从未撞见哪位商贾染指过朝廷的货物,原来早在一开始,那些东西便已经被国人窃取了。
想到此处,他突然忍不住发笑,胸口的炽意一阵热过一阵,眸中泛起无尽的屈辱和讽意。
兴中这块贫瘠的土地,兵祸未断,人祸又起。朝廷每年那些微不足道的补给,虽如水中捞月,担雪填井,却又是多少人活下去的盼头!豪强的压榨尚且不够,如今竟连那远在京中的贵人都要来分一杯羹!!
细雪飘下,如落花般晕杂了他的眉眼,冷透的白意将他周身的气息衬得格外阴郁。
思及水火中的百姓,冯龄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选择从火把中走了出来。
他的眸光从货箱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孔老板,谈谈?”
二人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冯龄张口就是一万七千两,并限莫同一月内结清。
听到此处,唐璎大为震惊,“勒索?!”
孔青颔首,眸中悲意乍现——
“念墨楼宴请那日,阿玄独立于高台,并未看清冯大人的长相,而后柳都门再遇,便以为他是一路从建安跟来敲诈的……”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
“三年前,行人司车队遭劫,草民受捕。回京后,草民便被冯大人交给了京兆尹,随后又辗转落入昭狱,受尽折磨。”
“分别的那三年,阿玄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心中本就对‘迫害’草民的冯大人存着一些偏见,再加上振兴兴中是莫大人一直以来的夙愿,且物资的顺利回流亦是不少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可冯大人偏在那个节骨眼上‘恶意’敲诈,以致阿玄最终动了杀心……”
后来发生的事儿唐璎也知道了。
没过多久,冯龄便被人一刀横贯眉心,死在了某个寻常的雪夜。
孔玄天生体弱,力气不大,唯有用这等残忍之法才能确保他死得透彻。
一个月后,得了消息的莫同亲临兴中,尚未来得及安顿,便匆匆赶去了念莫楼,将冯龄之生平,乃至他这些年来为兴中所做的善事一一讲给了孔玄听。
“为改善民间疾苦,冯司正生前便产生过修建‘聚民坊’的想法,并为之筹备考察三年。聚民坊一朝建成,百姓便可自给自足,不必再仰仗豪强的鼻息而活......”
莫同背对着他,眺望着柳都门的方向,眸中凝满了痛惜与悔恨。
“——他向你要的那一万七千两,正是修建聚民坊所需的银两。”
孔玄听后悔不当初,先是仰面大泣,随后又似失了魂般面露呆傻,倚着轩窗,于风雪中枯坐了一整日。
冯龄死后,群情激昂。
朝廷本就于兴中有愧,舆论沸腾之下,庆德帝只能下令将孔玄处死,以泄民愤,随后又为冯高氏封了一品诰命,却被其婉拒。
得知孔玄即将受刑的消息后,莫同连夜奔至南阳宫,以辞官为威胁,恳求太祖皇帝对其网开一面。皇帝不允,并将其软禁。
局势已定,莫同亦无力改变。
为救孔玄,他只好秘密将裴夫召来,并令他放出谣言——
“你就说......是我托孔玄贪卖朝廷物资时不慎被冯龄发现,心虚之下恐他入京举报,才会令孔玄将其灭口……”
如此一来,便是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在莫同这般“恶行”的衬托下,冯龄的敲诈勒索,以及孔玄的蓄意报复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裴夫虽有些不忍,但为了孔玄能活命,不得不听令执行。
二人为营救孔玄可谓煞费心血,然而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莫同死后没多久,孔玄终在巨大的愧疚下自戕了。
随后,兴中百姓千人血书请求太祖皇帝处死莫同。
庆德帝闻言大怒,却又不忍责备本就无罪的挚友,只好将火力对准了反抗的那些人。
莫同犯下“销赃杀人”一案,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捉了那些在血书上题过名的百姓横加鞭笞,以儆效尤。
兴中那边对此很是失望,民众自愿归顺北梁,子孙后代皆以梁人自居。除此之外,更有北梁的细作趁虚而入,于咸南的边境不断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一时间,血流漂杵,民怨沸腾。
纷争过后,朝廷又不得不投入大量的金钱去补济那些被战火波及过的地方,可谓劳民又伤财。
兴中这块土地,终在嘉宁年间被大将军唐瑜彻底纳入咸南版图,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混乱。
经此一事,莫同无异成了历史的罪人,而后为天下所恶,遗臭万年。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却有些不解,“兴中这块儿既然如此顽固,太祖皇帝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孔青垂眸道:“两国停战后,以咸南的国力根本养不起兴中,至于莫大人……”他顿了顿,喉中似有哽咽,“虽心存善意,却也无力改变当局。”
唐璎胸口一窒,泛起微微的酸胀。
对于莫同此人,她是极为敬佩的。
这位声名狼藉的锦衣卫指挥使从头到尾都十分清楚,朝廷的物资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故才联合裴夫与孔氏兄弟出此下策。
纵使身陷囹圄,病魔缠身,一颗丹心却依旧牢系着九州的百姓。虽为丹青大家,却不失文人风骨,更有折戟沉沙、锦衣夜行的觉悟……
而冯龄与莫同二人道虽不同,却都怀着一颗同样的悲悯之心,恤老怜贫,扶危救困,实乃胸怀大义之人,只是他们善心下的无奈之举,却终令自己越陷越深,乃至万劫不复。
听完孔青的叙事,唐璎心有所感。
“或许……我是说或许……”
她含笑注视着对面的老者,鹿眸莹润而璀璨,“冯高氏想要的,或许并非鸣冤雪恨,而是一个暌违多年的真相。”
孔青闻言猛地擡头,虽未说些什么,胸间的起伏却愈发明显。
“草民…..”
趁他愣神的空当,黎靖北起了身,狐眸扫向他,乘胜追击道——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建安面见冯高氏,还莫同清白?”
孔青闻言猛颤——
还大人……清白?
大人所蒙之冤……竟也会有昭雪的一日吗……
一颗心疯狂地跃动着,仿佛随时要跳出胸腔。
膳桌旁,孔青霍然跪地,敛眸沉声道——
“草民万死不辞!”
*
翌日,天子一行人再度返京。
晨曦初露,寒雪渐消。
马车驶过湿泞的路面,发出“吱呀”几声噪响,听着煞是恼人。
唐璎被这诡响扰得心神不宁,索性放下书卷,擡眸看向对侧的男人——
“莫大人蒙冤一事,陛下如何知情?”
昨日之前,世人皆以莫同为恶,就连先帝亦是如此,可如今的广安帝却突然在膳桌上来了句——“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既无冤屈,何来鸣冤?而黎靖北又如何知道莫同有冤?
这倒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皇爷爷告诉我的。”
黎靖北将绒毯叠成四方形,轻轻搭在唐璎的膝盖上,垂眸续道: “当年岁数太小,许多细枝末节皆已模糊不清,唯记皇爷爷曾逼着我立誓——‘他日若登高位,绝不与莫同的亲眷为难’。 ”
唐璎闻言揶揄一笑,鹿眸中隐含着打趣的光。
“太祖皇帝果真神机妙算,彼时就连先帝尚未获封太子,他却预测你日后定能登极。”
“——那当然。”
黎靖北狐眸微弯,眸中波光潋滟,“在朕的印象中,皇爷爷乃一代枭雄,阅人无数,绝非忠奸不分之人。是以从一开始,朕就不曾听信谣言,怀疑过莫同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