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野人山的战斗(1/2)
最后一缕裹挟着血腥与焦糊气味的硝烟,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尽了,消失在滇西莽莽苍苍的墨绿色群山皱褶里。
杜文秀大埋政权的旗帜,连同它最后一点抵抗的余烬,已在昆明城下彻底化为乌有。
总督刘岳昭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目光沉沉扫过面前摊开的云南舆图,那上面象征叛乱的朱砂墨迹已然干涸、凝固。
他心中却并无多少胜后的畅快,反倒像这初夏雨季前闷热粘稠的空气,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数年的血战,耗尽了云贵的元气,目之所及,尽是残破的城池、荒芜的田畴,还有那些失去壮丁后只剩下妇孺老弱、眼神空洞的村落。
疲惫,深重的疲惫,浸透了他的骨缝。眼下最紧要的,是让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喘息片刻,让疮痍得以结痂,让百姓能种下活下去的秧苗。
“大人,”岑毓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位刘岳昭手下干将,风尘仆仆地从辕门外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路疾驰的尘土气息。
他双手捧着一份薄薄的、边角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文书,脸色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腾越厅八百里加急!”
刘岳昭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他接过文书,展开。潦草而急促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边地军吏的惶恐与急迫:
“……英吉利夷人,借‘勘探商路’之名,实携利器,已由缅境悍然闯入野人山界内!其行踪诡秘,所携器物,绝非寻常商旅所用。更有甚者,已有小队夷兵,于片马、古永等处,公然驱逐我戍边哨卡,强占山头,树其异帜!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速定大计!”
“砰!”刘岳昭布满皱纹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的楠木案几上,震得茶杯盖子一跳,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案几上那方象征着总督权威的关防印匣,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混账!无耻之尤!”一股久违的、因极度愤怒而灼烧的热血猛地冲上刘岳昭的头顶,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暮气。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内乱方平,尸骨未寒!这些红毛夷鬼,就如此迫不及待,要把爪子伸进我云南腹心之地?什么勘探商路?分明是豺狼窥伺,趁火打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最终狠狠戳在西南角那片用淡墨勾勒出的、犬牙交错、山高林密的区域——“野人山”!
这片自古以来便由当地土司管辖、朝廷羁縻的化外之地,此刻在刘岳昭眼中,成了地图上一个正在无声渗血的巨大伤口。
“毓英!”刘岳昭猛地抬头,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属于老军务的决绝锋芒。
“内乱可平,外侮绝不可忍!野人山虽为化外,然一草一木,皆为我大清疆土!英夷既敢踏足,便叫他寸步难行!”
“卑职明白!”岑毓英抱拳应诺,声音斩钉截铁,一股同样炽烈的怒火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燃烧。
杜文秀的叛乱,他亲率大军,踏着尸山血海一路拼杀过来,深知这片土地承受了多少苦难。
如今外敌趁虚而入,这口气,如何能咽下?“卑职即刻整军!只是……”
他眉头紧锁,一丝忧虑浮上坚毅的面容,“滇军经年苦战,器械匮乏,尤缺火器。叛军那些土制劈山炮,射程近、精度差,恐怕难挡英夷坚船利炮之锋锐。”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走到窗前。
窗外庭院里,几株新移栽的茶花在初夏的微风中怯生生地开着,显得柔弱而格格不入。他沉默片刻,仿佛在积攒某种力量,然后转身,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湖南提督周宽世,与我乃同乡旧谊,私交甚笃。
他麾下湘军,近年颇得朝廷拨付新式洋枪洋炮。
我即刻亲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长沙!哪怕豁出我这张老脸,也必向他求借一批利器!
尤其是炮!毓英,你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腾冲、龙陵一线布防加固,绝不可让英夷越过野人山一步!给我死死钉在那里!”
酷热的暑气如同无形的蒸笼,笼罩着腾冲城外的坝子。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知了在道旁稀疏的榕树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
岑毓英带着几个亲兵,沿着新近紧急加固的土垒壕沟巡视。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青色的官袍,紧贴在背上。
他俯身抓起一把脚下混合着碎石的红褐色泥土,干燥的土块在指间轻易碎裂,簌簌落下。
他眉头拧得更紧,抬头望向远处天际线,野人山方向,墨绿色的山峦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晃动,一片死寂,却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派往那边探查的精锐斥候,已有两批逾期未归,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大人,看那边!”身旁一个眼尖的亲兵猛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西北方野人山边缘一处林木稀疏的山口。
岑毓英立刻举起单筒黄铜望远镜,镜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视野里,几个穿着与丛林颜色迥异的土黄色卡其布军服的身影,正鬼祟地伏在山脊的岩石后面。
其中一人操纵着一个三脚架支撑的、带有复杂刻度和镜筒的仪器,正对着腾冲城的方向缓慢移动。
另一人则拿着硬皮本子,用铅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那仪器镜筒偶尔扫过阳光的角度,反射出一点冰冷而精准的金属光泽,是测绘仪!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能清晰俯瞰整个腾冲坝子防御态势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岑毓英的心。
这不是简单的越境骚扰!如此明目张胆地进行测绘作业,目标直指腾冲城防要害!这是赤裸裸的战争准备!
“传令!”岑毓英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刺骨。
“神机营炮队,给我瞄准那个山口!装填实心弹!轰走这些不知死活的鬼佬!”
他必须立刻做出强硬反应,绝不能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窥探我军虚实!
命令迅速下达。土垒后方的简易炮位上,几门从平叛战场上缴获来的老旧劈山炮被士兵们费力地调整着射角。
炮身黝黑粗糙,炮口处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炮手们紧张地估算着距离,用木楔吃力地垫高炮尾。
一声令下,引信被点燃,发出“嗤嗤”的轻响。
“轰!轰!”几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午后的沉闷。炮口喷出浓烈的白烟,沉重的铁球呼啸着飞向远处的山口。
然而,距离实在太远,弹道明显低垂。几颗黑点只在半山腰的树林里砸起几团微不足道的泥土烟尘,几棵小树应声折断,距离那些英军测绘兵所在的山脊还差着老大一截。
望远镜里,那几个土黄色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惊得动作一滞,随即,其中一人竟直起身,朝着腾冲方向,夸张地摊了摊手,脸上似乎还带着嘲弄的笑意,仿佛在说:就这点本事?
一股热血“嗡”的一声冲上岑毓英的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耻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劈山炮的怒吼,不仅未能震慑敌人,反而暴露了己方远程火力的孱弱与射程的窘迫。
对方那肆无忌惮的嘲弄姿态,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尊严之上。
就在这时,西南方通往龙陵的官道上,卷起滚滚烟尘。
一队疲惫不堪但眼神锐利的骑兵,护卫着几辆覆盖着厚厚油布、被沉重货物压得吱呀作响的大车,冲破热浪,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军官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报——抚台大人!湖南周军门所借枪炮,星夜兼程,已押运抵至!”
岑毓英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步抢到为首的大车前。
他一把掀开油布的一角。阳光直射下来,映照出油布下金属冰冷、崭新、流线型的轮廓!几门炮身细长、炮架结构精巧复杂的钢炮整齐地固定着,炮管在日光下泛着幽蓝深邃的光泽,炮口处加工精细的膛线隐约可见。
旁边还堆放着成箱的锥头柱体炮弹,黄铜弹壳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财富般的光芒。
炮身上,清晰铭刻着德文花体字:Krupp(克虏伯)!
“好!天助我也!”岑毓英重重一掌拍在冰冷的炮管上,金属的寒意顺着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沸腾的怒火,注入一股冰冷的、充满力量感的希望。
他眼中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声音低沉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立刻卸炮!构筑炮位!让那些红毛鬼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雷霆之怒!”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飞逝。有了克虏伯炮带来的底气,腾冲城外原本单薄的土垒工事被紧急加高加固,形成了一道蜿蜒的屏障。
新构筑的炮位掩体巧妙地利用地形,分散布置,并用原木、沙袋和挖掘出的泥土层层覆盖,力求最大限度减少被敌炮直击摧毁的风险。
克虏伯炮被小心翼翼地推入预设阵地,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野人山方向。
炮手们日夜不休地操练着新式火炮的操作规程,装填、瞄准、击发……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迅速。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号衣,手掌被冰冷的炮闩和粗糙的炮弹磨出了血泡,但没有人叫苦,每个人眼中都憋着一股劲,一股洗刷前耻、报仇雪恨的狠劲。
然而,沉寂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样死寂。
雾气厚重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便难辨人形,将整个腾冲坝子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白茫茫之中。
突然,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发出的雷鸣,从野人山方向隐隐传来,穿透了浓雾!
“轰隆——!!”
紧接着,是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尖啸声,如同地狱厉鬼的嚎叫,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炮击!炮击!隐蔽——!!”凄厉的嘶吼声在浓雾弥漫的土垒后方炸开,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
话音未落,第一颗炮弹已经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狠狠砸落!落点并非在土垒上,而是精准无比地轰在了土垒后方一片临时搭建、堆放着粮草辎重的区域!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
浓雾被狂暴的气浪瞬间撕开一个巨大的空洞,炽热刺眼的橘红色火球翻滚着腾空而起!大地在脚下疯狂地跳动、呻吟!
堆积如山的麻袋粮秣、成捆的草料、木质的车辆……
所有的一切,在狂暴的冲击波和横飞的灼热弹片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撕碎、抛起!破碎的麻袋碎片、燃烧的稻草、扭曲的木屑混合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体残肢,如同黑色的雨点般噼里啪啦地从半空中砸落下来。
浓烈的硝烟味、焦糊味、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咻——轰!”“咻——轰隆!!”
更多、更密集、更恐怖的尖啸声接踵而至!浓雾仿佛成了英军炮队最好的掩护,他们根本无法判断炮弹的确切来向!
炮弹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镰刀,疯狂地犁过清军的阵地。
有的狠狠砸在加固过的土垒上,大块的泥土混合着原木碎片被高高抛起,坚固的工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被撕开巨大的缺口!
有的落入壕沟,剧烈的爆炸将整段壕沟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掀上天空,惨叫声瞬间被爆炸声吞没!
有的则落入后方营区,点燃了帐篷,引爆了零星存放的火药,引发一连串更加猛烈的殉爆!
惨烈!无法形容的惨烈!
土垒防线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炸得支离破碎,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蚁穴。
士兵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冲击波肆意抛掷。
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内脏挂在焦黑的木桩上,鲜血浸透了红褐色的泥土,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泥沼。
侥幸未死的人,要么被震得七窍流血,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废墟里,要么像无头苍蝇般在浓雾和硝烟中哭喊着奔逃,完全失去了组织。
“稳住!不许退!寻找掩体!炮队!我们的炮呢?!给我还击!还击啊——!”
岑毓英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士兵绝望的哀嚎中显得如此微弱。
他被几个亲兵死死按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土垒凹陷处,飞溅的泥土碎石不断砸在他的头盔和肩背上。
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那些刚刚摸到新炮、眼中还带着希望的士兵,在敌人绝对优势的炮火下被无情地粉碎、吞噬!浓雾中,只能看到远处野人山方向不断闪烁的、如同恶魔之眼的炮口焰,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片新的死亡区域。
这就是哈丁少校引以为傲的阿姆斯特朗后膛重炮!
射程之远、威力之大、射速之快,远超想象!
对方显然早已通过前期的测绘,将腾冲坝子上的防御部署摸得一清二楚,这第一轮炮击,就是精准而致命的斩首!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岑毓英的心脏。难道……就这样完了?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就要被这来自地狱的炮火彻底浇灭?
“大人!大人!”一个满脸血污和烟尘、几乎辨不出面容的军官连滚带爬地扑到岑毓英身边,嘶声喊道:
“炮队……炮队损失惨重!一门克虏伯被直接命中炸毁!另外两门炮位被炸塌,兄弟们正在拼命抢挖!剩下的……剩下的射程好像够不到那些该死的夷鬼炮位!他们……他们在山脊后面!”
山脊后面!阿姆斯特朗炮超远的射程和优越的弹道性能,使得英军可以将炮位安全地布置在野人山面向腾冲一面的反斜面之后!
清军的克虏伯炮即使射程勉强够到,弹道也会被山脊阻挡!除非……除非能推进到更近的位置,或者……绕到侧面!
一个极其冒险、几乎等同于自杀的计划,在岑毓英被怒火和绝望烧灼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他猛地推开护着他的亲兵,指着炮火稀疏的阵地左翼,那里靠近一片陡峭的山坡,被浓密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覆盖,似乎尚未被英军炮火重点照顾:
“看到那片石坡没有?组织还能动的炮手!带上剩下的克虏伯炮,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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