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1/2)
公道
踢开地上的破纸箱,阿棉推开门。
程白草赤身在屋子里喝酒,金项链银手镯还有一对戒指穿戴在身,好像她是个首饰的陈列柜,坦诚而透明地张开双臂,啤酒瓶耷拉在肚子上,颓废得像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
光从门口投到程白草身上,阿棉像阅读一则新闻一样阅读程白草,从头到顶,没看出程白草会有什么闹事的禀赋。
脱下衣服的女孩显然暴露年龄,那具身体怎么看都不像十八。
突然,像打开电视,程白草跳起来,从床底拽出她那件羽绒服套上——原来那件羽绒服里什么都不穿,小跳两步看看阿棉:“二老板,你来求我上班?好啊,那我就——”
“不是。”
哪儿来的自信。
阿棉嗅到地下室的气味像一口大锅煮了陈年的老鼠屎,忆往昔看今朝,往程白草床上一坐:“我来打听打听你为什么非要来卖。”
“卖就是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只小鸡总要寻找一个大鸡窝,我生下来就是个鸡,你们那里是大鸡窝,我去按摩店那是百川归海认祖归宗。”
程白草不识字,但说话一套一套的,她说起来不贫,认真得像说个什么人生哲理。阿棉被扣到鸡窝里也不生气,这么直白地揭露事实,她觉得很有意思:“那你之前怎么不来?”
“男朋友不让,说我给他戴绿帽。这哪一样,和他做我又不收钱,发自内心我需要我愿意,和别人做我还收钱,付出劳动得到回报。”
阿棉情不自禁地回想钱千红,这理论一定会被千红打为下贱可耻,然后再打一架。
不过这女孩显然是在撒谎,这女孩说什么都漫不经心吊儿郎当欠揍的模样,唯独提及男朋友时稍微认真片刻,这“片刻”短暂得像个幻觉,但阿棉知道程白草在胡说八道又加了点儿真东西。
回想以往经验,她一一确认:
“你男朋友以前来我们这儿嫖过?”
“你情敌在我们这儿?”
“我们这儿的人逼你男朋友卖肾?”
程白草一一摇头,阿棉感觉任务艰辛:“那你来干嘛?”
“我就是想来,想,你懂不懂?我想吃饭就吃,想睡觉就睡,想卖我就去卖,你难道要问我为什么想吃饭,为什么想睡觉?你怎么就不明白?想就是想,没有狗屁原因。”
阿棉陷入被动,她起身离开,在程白草闹事之前她还得盯着,她心里和段老板升上一样的预感,程白草一定会干点儿什么不好的事,离按摩店远远的就罢了,牵扯到她们可就麻烦了。
走到门口,程白草大着舌头问:“二老板你有没有五块钱?我中午没饭吃了。”
“你不是有金项链么?”
“这是石头买给我的。”
“这不是你自己买的么?”阿棉还是摸出钱,程白草自己花了石头的卖肾钱买首饰,挂在身上像寡妇戴孝,戴得明目张胆欢天喜地,悲伤藏在眼睛里,程白草不是没有心肝,她有恨。
“关你什么事。”
程白草毫不客气,抽走五块钱揣在羽绒服里,套一条羊绒裤起身,送阿棉出来,买了一份盒饭找出一块五还给她,蹲在路边扒拉米饭。
阿棉踢她一脚,眼皮冷淡地耷拉下来:“自己找个工作。”
囫囵吞下盒饭,程白草扔下饭盒,当啷一声砸在垃圾桶盖上,晃晃悠悠掉下去,她踢开饭盒:“我知道,我不闹事,别来烦我。”
“我没说你闹事,自己承认什么。”
“我烦了,我回去睡觉了,你现在不是二老板了,再跟我说话我就跟你急。”
吊儿郎当晃着回地下室,阿棉把这些话拿来向段老板回禀,排除程白草牵连按摩店的可能,这事暂且压下不提。
这天按摩店来了一帮黑社会,厂区的黑社会不成气候,几个大哥都只是杂鱼一团,和周局称兄道弟。因为黑社会来联络感情,提前清场,老张从后门搬下两箱酒靠着墙抽烟,阿棉急吼吼地换衣服抹粉做好被揩油的准备,段老板在她自己的小屋里换衣服,剥去厚厚的外套换上清凉的短裙。忙碌的小姐们蹬着高跟鞋来回奔跑,这些人来了算是放假,一天只用接这几个人,不必躺下,侍候完了还可以得奖金,簇拥着笑,还挺开心。
阿棉在门外敲门:“老板,我去应场了。”
“嗯。”
镜子里是一张涂满脂粉的脸,因为疲倦眼角的细纹愈发增加。戴上首饰妆点自己,剥去珍珠换成翡翠,遵循很老派的原则放在盒子里璀璨映衬着,想了想,收起那条珍珠手链另外挂在手腕,盒子盖上,检视自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她紧紧黑色裙摆出门,像明星出街,一阵欢呼。
“段老板化妆像是给维纳斯接胳膊,段老板本人就长得好看,用不着涂脂抹粉的!”一个有文化的头头说,给她空开位置,坐在沙发上,端起酒杯敬她,她抿了一口,请大家随意玩,酒水她请客。
“今天这么大方,是什么好日子?”
“待会儿告诉你。”她笑,翘起腿来,几个小弟忍不住瞥裙摆下的风景,但女人不知道怎么坐,就是半隐半现什么也看不见,勾得人只敢看冬天里炽热的两条大腿,被老大横了一眼不敢了。
她是这里的老板,暂且还是别人的女人,这几个都不敢动她,只能对其他小姐上下其手。
坐她右手边的是个头发剃得露出一茬层次不齐的短发,脑后梳了个小辫子的胖子,他是三个老大之一,靠在那里和段老板谈天说地,说快过年了保护费是不是得涨涨,段老板说快过年了是不是得给我打折,一来一回还是照价。
在厂区开店难在层层盘剥,开店以前各类手续交代上去就是一笔,开店费用姑且不算,每年保护费又是一笔账,因为和黑社会有些交道,这笔钱并不是“保护费”,而是什么“友好合作协商费”,再因为挂着正经生意的牌子,上税又是一层。因此开业红火的实在是有些真本事,或是哪里有人,或是嘴皮灵巧会献殷勤,小商小贩统统不管,店面开大了,各方面都要打点。
或者还有一面挣钱,便是与这些人合伙,利润也被他们抽走一成,还做他们一些见不得生意的掩护,因此利益层层勾连,密不透风,互相掩护牵扯,成了如今的局面。
这些生意又都需要保护伞,周局便是其中之一,这些黑势力是些软蛋,没能敲住周局,因此被捏得死紧,大家都受制。所幸赚钱门路没有堵住,也就任其膨胀。周局也十分识势,常常请这些人喝酒吃饭,逢年过节一一问候,加上刘老太太这些老派的本地势力,还算和睦。
小辫擡手喊阿棉,阿棉坐到她与小辫中间,他问今天晚上阿棉可不可以陪他。
就像道上这些人有些等级,从最寻常的提刀小弟到红棍青衣再到白纸扇,小姐们之间也有区分,在段老板这里,底层的都在旅馆,没日没夜任由人在自己身上耕耘,累到爬不起来,昏沉换钱,好一些的在按摩店,偶尔按摩,偶尔接客,偶尔站街,还有些空闲,阿棉相当于小姐之中的一条好青衣,战斗力生猛却很少亲自出手,比旁边那些任人抚摸调笑的女孩们高得不知道哪里去。
往常阿棉也不会拒绝,今天阿棉也没有,她笑了两声,段老板端起酒杯横在她们之间:“辫儿哥——阿棉不行。”
笑意顿在阿棉脸上,她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继续和小辫儿喝酒。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说件事情。”段老板给自己倒酒,小姐们都站起来,一群男人围着她坐,她并拢双腿坐得端正了一点,看众人都安静下来,轻声说,“我这小店开业到现在,能有今天,离不开几位哥哥鼎力相助。”
“客气客气。”
“我也从这按摩店出发,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我也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小辫笑着开黄腔,一群人都笑,段老板也跟着笑了笑。
“所以,这按摩店有一件大事,我得让几位哥哥见证,不然是我不够义气。”她倒满白酒,放在阿棉手里,“今天开始,我这按摩店就交给阿棉,她说拆就拆,说建就建。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认为,有钱一起赚,这是她应得的,以后这家店不姓段,它姓陈,我们恭喜陈老板。”
谁姓陈?阿棉捧着酒,吃力地往段老板那里看。段老板站起来夹在她和小辫胖子中间,怂恿她喝完这杯酒,正式当老板。
她恍惚想起她姓陈,她的名字叫陈阿棉,本来是叫陈阿妹,出门的时候,她觉得阿妹太土太难听,给自己换了一个字。
段老板点起烟,看阿棉给她面子一饮而尽,说了些话,大家都举杯说了些话,从今以后阿棉是老板了,可以选择客人,不再是二姐,而是老板,不再拿工资,赚钱都是她的。
天还蒙蒙亮时这些人才散去,坐了一夜双腿发麻,有几个人不爱玩女人因此不断打牌,啤酒烟灰和纸牌散了一桌一地,段老板锤锤膝盖撑起上身,阿棉端起残剩的白酒,泼了她一脸。
“姓段的你发什么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