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与其名垂千古,不如……(2/2)
“——微臣不敢自称冰肌雪肠,志洁行芳,却未曾残害过忠良。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可晚年终因名声所扰,以致连累了陛下。”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莫卿不必挂心,朕戎马半生,亲友尽数故去,暮年能得挚友如你,此生亦无憾。”
原来是圣上来了。
墨修永回过神,慌乱之中想要行礼,却因过于悲痛而忘了如何动作。
庆德帝替父亲阖上眼,旋即侧过身,一双如鹰的厉眸扫向他——
“你就是莫丹心?”
墨修永有些慌,年幼的他尚未习得君臣之礼,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也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微微作揖。
“正是。”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如他这等布衣之身,见了君王是要行跪拜大礼的。好在庆德帝并未与他计较,反而微笑着步下台阶,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孩子,起来吧。”
许是挚友将将过世,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怜爱。
“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想也没想便回道:“丹青手。”
此乃他一生之志,便是帝王也无法撼动分毫。
庆德帝闻言只是沉吟片刻,随后摸着他的头笑了笑。
“倒是隐约听你父亲提起过。既然此为你心之所向,朕亦无话可说。”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玄叔亦非冲动之人。冯龄遇刺一案,其背后必有隐情。”
青灯将墨修永的轮廓投射到海面上,棱角分明,俊美无铸。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副皮囊却犹如镜中魑魅般丑陋不堪。
他是父亲工笔下的一颗丹心,曾被寄予厚望。
可经年过去,这颗丹心却被墨色所染,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私望,终与先父遗志背道而驰。
似被故人的情绪所染,唐璎垂下头,眸中亦泛起悲色。
半晌,她淡淡道了一句——“节哀。”
许是亡父的形象作祟,听他的口吻,莫同似乎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可冯高氏的愤懑亦不似作假......
“父亲下葬后,坟墓遭掘,遗体被人挖出,浑身鞭痕遍布。随后民间动乱四起,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连杀了数十人,却依旧压不住叛乱。不仅如此,父亲的传世丹青亦被人尽数烧毁。我拼尽了全力,竟连一幅也未能留住。”
忆起往昔,墨修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远不若讲到莫同亡故时那般动容。
“没过多久,兴中的百姓找上门,欲让我子偿父孽。他们将我扒光了游街,后又扔去猪圈与猪同宿,事后却犹似不解气般将我浸入了粪水中泄愤。等折得磨尽兴了,再带回柳都门枭首示众。”
“斩首当日,父亲的忠仆孔青不远万里来到兴中,于贼人手中救下了我。青叔武艺高强,抱着我一路东躲西藏,为护我逃走,不惜自伤一刀,忍着伤痛将我带回建安,又丢到了裴府门口,随后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唐璎忽觉胸口钝痛。
未曾想,他的幼年竟这般风雨飘摇,远非双亲皆故那般简单。
“所以后来……你被裴大人收养了吗?”
墨修永轻轻颔首,“裴大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我父亲手底下当过差。过继到裴家后,他还上书乞求太祖皇帝为我改了户籍。”
更名那日,裴夫问他是否愿意改姓裴氏,却被他拒绝了。
他明白裴夫好意,却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不欲为裴家带来灾祸。
裴夫尊重他的决定,遂让他自己起名。
“墨”与“莫”读音相近,作为姓氏倒是不错,至于名嘛……
摊开的书卷上恰巧印着‘慎身修永’一词,而‘慎身修永’,又与‘碧血丹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叫‘墨修永’吧。”
名姓于他而言不过称谓罢了,他原本连莫都不姓,裴与墨又有何区别?
“及冠那年,我未请先生赐字,而是自名“碧血”。碧血丹心,也算是和我家老头子最后的一点儿连结吧。”
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和裴夫的独子裴序一起长大,成了名副其实的异姓兄弟。
裴序做事很认真,自小勤勉刻苦,精钻刑律,意欲子承父业。而他虽有读书的天赋,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做个潇洒恣意的云游之人,四海为家,以描绘丹青为生。
嘉宁十五年,裴序入职北镇抚司。为了替他办桩差事,墨修永不得已去了趟维扬,并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
某日江边作画,脚边忽然滚来几颗板栗,一位素衣姑娘携着晨光钻入了他的眼帘。
纤纤之姿,柔美无暇,眉如天边皎月,莹润的鹿眸中却盛满了星辉。
建安美人不知凡几,可他偏对眼前的这位动了心。
失神间,手中的《邗江图》 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 《美人拾栗图》。
然而姑娘美则美矣,却实在清正寡言。以他的容貌在建安也不乏追求者,似她这般不识情趣姑娘以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日渐相处着,他竟打心底爱上了这位“乏味”的姑娘。
——她的一颦一笑,不止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
命途多舛,千帆过尽,他竟再次活了过来。
几月后,裴序来信问他差事办得如何了,还说裴夫的生辰快到了,问他何时回去。
他自来洒脱随性,遂只简单回了句——
“事已办妥,途中不幸被美色所误,今岁就不回去了,记得代我向裴大人敬孝。”
不出所料,裴序再次来信时将他臭骂了一顿。洋洋洒洒几千字,他也懒得看,只提笔回道——
“火灾中受了点儿小伤,休养中,勿扰。”
“近日发觉看上的姑娘对我也有点儿意思,等她生辰过了,我就去她家中提亲。”
笔头一顿,忽然想起裴序在北镇抚司的种种“作为”,俊脸一黑,立刻补充道——
“这是我拿命根子救来的姑娘,以后别总板着个脸,对你嫂子好点儿。”
笔落,似是怕裴序想歪,遂又在信纸背后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小行注释——
“这里的命根子指是我的手腕,而非你想的那个东西。”
将手腕比作命根子倒也没错,毕竟他以作画为生,腕骨折断了,往后写字都难。
想他自幼天赋异禀,又师承奇才,若非前几日的那场大火,日后或许比他父亲还要出色。
幸运的是,建安城内“玉石先生”的名号尚在,他从前的那些画作依旧价值千金。仅凭此,便可保得他和阿璎后半生安稳无虞。
倘若阿璎不嫌弃,仍愿跟着他这身残之人,他亦再可学些别的本事。
然而造化弄人,还未等他有所行动,意外便先一步到来……
海风吹过,将墨修永左额的新纱掀起一角,又被唐璎擡手给按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头,阻绝着她的靠近,低泠的嗓音中暗含不甘——
“你十六岁生辰过后,我原是打算去章府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