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侍中(2/2)
说到这里,章越回到书房,提笔作墨。
他要写几封寿帖给高太后。
他的字一字千金,写给高太后自是博得她高兴。
就算先帝在时作寿,章越也从不提笔作墨,如今对高太后倒是破例,这也是表示主动靠拢的一等方式。
人嘛,总是皆要斗也要和。
……
慈寿殿内烛影幢幢。
张茂则手捧诏书副本,在青砖上投下修长的剪影道:“吕相等拟定,太皇太后出入仪卫依章献明肃皇后,但故事不可考,便依慈圣光献太后而行。”
吕公着拿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高太后一直在试探自己能否达到章献明肃皇后的地位,但将宰臣中比较刺眼的蔡确,章惇暂时拿下。吕公着,司马光等拿出的,仍只是慈圣光献太后的待遇罢了,推说章献明肃皇后不可考。
“好个'故事不可考'...章献明肃皇后临朝十一载的典章,竟都湮没了?”
高太后转过身来,铜镜映出她鬓边新添的银丝。
“娘娘...“张茂则停顿片刻道,“要三省重拟?””
“罢了。“高太后突然拂袖,“老身计较这些虚礼作甚?这天下终是他赵家的。”
高太后忽叹道:“老身说得不是这,而是今日殿上官家对章越言语之事。”
“官家对章越那声'章卿'...章越之神态……犹然可见。”
张茂则脊背渗出冷汗。他清楚记得午后资政殿上,十一岁的天子仰着脸唤章越时,那双与先帝如出一辙的眼睛里闪过的光芒。
大臣们忠的毕竟是他赵家,就算是吕公着,司马光,韩缜等人在对太后效仿章献明肃太后的仪制上,也是阳奉阴违。
说到底高太后最多只能到曹太后了,不能到刘太后了。
否则司马光,吕公着也会不答允的。
“老奴斗胆,“张茂则跪着向前挪了半步,“章越外柔内刚,这次处置蔡确并不用力,只是让苏辙旁敲侧击。若用他顾命,内臣担心怕是有韩琦让慈圣太后撤帘之事重演啊!”
张茂则跟随高太后多年,忠心耿耿,这样的话自是不顾忌。
韩琦当年让曹太后撤帘的事,也令高太后印象深刻。
高太后道:“章越毕竟是受先帝遗命,乃本朝的诸葛武侯,一直压着则人心不服。说到底老身何尝不是先帝顾命。”
“章越岂可与太皇太后相提……”张茂则说了一半,被高太后截断话头道:“只是在御史连章弹劾下,蔡确依旧不辞相,亦当罢去!老身便担着这骂名如何?”
说到这里高太后有些恨意,蔡确不能主动辞相,就要迫使她罢相,如此逼得她颜面上实不好看。
说到这里,高太后已有了决断,对张茂则道:“今夜宿直翰林何人?”
张茂则道:“邓温伯。”
高太后道:“宣邓温伯至东门小殿,罢蔡确相位……拜章越为侍中兼尚书左仆射!”
……
次日蔡确罢去相位,以正议大夫充观文殿学士、知安州。
宰相去位是带观文殿大学士,以观文殿学士出外就是被贬。
身在府上的蔡确听到此事时,容色不变,似早在意料之中。
这些日子王岩叟弹劾了他十几疏,刘挚七八疏,苏辙二三疏,宫里没有批评御史的意思,任由他们如此辱骂蔡确,章惇。而蔡确他仍是巍然不动,你骂便是骂就是,我照例入宫办差。
直到半个月前,一直挨批的蔡确终于顶不住了,与章惇一起告病在府。
蔡确打定主意,无论你如何弹劾,我就是不辞,你奈我何?
如今逼得高太后罢了蔡确相位,如同大家撕破了脸皮,两边都不好看。
蔡硕,蔡渭都在一旁,蔡确持贬官诏书笑道:“太皇太后终是入我的算计了。”
蔡硕,蔡渭垂头,他知道蔡确此番逼得高太后强行罢去他的相位,固然令高太后名声受损,但蔡确以后日子更难过了。
蔡确转过身来道:“若无章度之在朝,我固然不敢如此,但有章度之在,我方行之。”
“先帝驾崩不过半年,太皇太后便罢去先帝所遗的辅臣,无疑在指责先帝用人不明!还妄图孤立人主,使天下寒心!”
说罢蔡确大笑。
仿佛被辞罢的不是他蔡确,而是高太后一般。
“从古至今妇寺干政皆是恶名!”
蔡硕,蔡渭看了长叹,蔡确这一计确实狠毒。高太后一个孤立人主的名声是逃不了,所以才急命章越为相,挽回名声。
蔡渭道:“只是便宜了章度之,他又未必会回护爹爹。”
“蠢材!“蔡确轻拍蔡渭的面颊,“他既要坐稳相位,岂能不照拂你们?“
顿了顿蔡确道:“我老了,受这点屈辱算得什么。”
“怕得是以后没有昭雪的日子。是了,章度之拜相任何职?”
蔡渭道:“侍中兼尚书左仆射。”
蔡确叹道:“此乃殊礼!”
蔡硕道:“是殊礼,门下省以侍中为长官,门下侍郎副之,章越以尚书左仆射和侍中出任,无论尚书还是门下二省都是说一不二。以后司马君实要听他差遣了。”
蔡确与王珪出任左相时都是兼门下侍郎衔,而章越起步就是侍中,这令他心底怎不泛起一丝嫉妒之意。
蔡确道:“如此倒也合得他先帝顾命的身份。”
蔡确整了整衣冠,对镜将鬓间白发抿得一丝不苟:“记住,明日出京时,要让汴京百姓都看见——我蔡确无愧于心,无愧于先帝!“
……
章府里的菜园。
菜畦泛着青黄,章越挽着袖口蹲在陇间,指尖拨开覆土的枯叶,露出底下新发的菘菜嫩芽。章丞劈好的柴禾整齐码在墙角,木香混着厨下飘来的炊烟,将庭院笼在暖意里。
章越正忙着照料他的菜园,章亘一旁帮忙,章丞则劈柴,而厨里十七娘与新媳黄氏正在整治饭食。
“父亲看这萝卜!“章亘从土中拔出一截白玉似的根茎,泥星溅在簇新的锦袍上——自娶了黄履之女,这少年眉宇间愈发见着沉稳。章越接过萝卜掂了掂。
先帝驾崩百日后,章亘已是大婚,也算放下了他一桩心事。
至于元丰八年这一科因先帝驾崩,便罢去了殿试,直接以第二次省试的成绩排定名次。
章丞虽获得了国子元直通殿试的资格,但因没有参加省试,只好在家中等下一科。
章越如今日子过得颇为舒适,每日晨起冷水敷面,看看书读读经。
章越辞相之后,一直身体力行在家中耕作。
这时院子十七娘步出,满是笑靥地道:“先用饭罢,新磨的菽乳正嫩。“
“好!”章越应了一声,到了院落里。
新妇黄氏正在布箸时,对方乃大家闺秀,侍奉公婆十分恭顺。
饭桌上,章越嚼着自种的荠菜,听着章亘转述朝议。
自先帝驾崩,他这起居郎儿子便成了最灵通的耳目。
蔡确在资政殿硬扛御史弹劾时如何冷笑,还有司马光如何抨击新法,章越听着桩桩件件的事都佐着菹齑咽下。
说到底还是粗茶淡饭最是养人。
自己种得的蔬果,晚上便采了作为家常饭菜。不得不说种田,就是种花家的天赋,章越走到哪种到哪,在建州时整治些桑茶,回到汴京照样种着。
章亘笑章越是学陶侃运甓。
章越则哪理会那么多,但也确实是使自己清闲不下来罢了。
自先帝驾崩后,虽受托遗命,但也经过了小半年的等待和蛰伏。
如今市易法,保马法在旧党连章弹劾下已是废除,司马光又将矛头指向了其他的新法。
章越虽在府上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但也是耐得住,坐观事态的发展。他早预料到新法会被逐步废除,但对朝廷废除市易法,保马法,他没有表示反对。
市易法他本来就持否定之论,这本是破坏工商之举,只是顾忌先帝的面子,他任相时没有废除。司马光废除市易法,对他而言本就是一桩大快人心。
而保马法本就非常扰民,现在朝廷有了凉州马场后对保马法进行废除。章越也保留了意见。
“保马法既废,凉州马场倒该增派监司。“章越吃饱搁箸,忍不住还是发表了议论。看着窗外柿树,屈指算来,章越离开宰相之位已是快两年了。
之前任相五年时,睡眠一直不太好,但如今倒是轻松多了。现在每日种菜劈柴之后,章越可以与章亘,章丞一起绕着府里散步,或者坐在庭院中喝茶,这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这都是任宰相时不敢奢谈的。
不过在废除市易法,保马法后,章越也在进一步思索以后的朝局。
高太后什么时候启用他,这事是不可预见的。
他当然知道罢掉蔡确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决定的,在于元丰之政和元佑之政之间,以后朝廷到底选哪条路上。
同时以后如何高太后相处?
只要高太后仍处分军国事,无论谁出任宰相,都要受她的左右。
高太后权力欲望直比刘娥,不可能让曹太后被韩琦逼迫撤帘之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如何与高太后相处?这让章越想起明朝张居正与李太后之间。
但这事又复杂多了,高太后对自己仍持有顾虑和猜疑。但只有让高太后感觉到放心的前提下,自己才有充分的选择空间,决定大宋未来的路如何走。
这期间章越也时常与韩忠彦,蔡卞,蔡京等人商量,同时让章亘,章丞也闻知政事。
正当章越细思时,院外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
……
京一处僻静宅院内,十数名绯袍官员围坐在青烟缭绕的铜炉旁。炉火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茶盏中龙团茶梗浮浮沉沉。
“蔡持正此番罢相,竟敢妄言'太皇太后孤立天子'!”一名御史拍案而起,惊得烛火摇曳,“大旱如此,当依两汉故事,策免三公。民间皆作言语,烹弘羊,天乃雨!”
“不错要下雨,就要罢新法!”
此言差矣!“角落里的一名年老官员捋须冷笑,“蔡确之罪,实在于独揽定策之功。如此僭越,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却见侍御史刘挚轻叩茶盏。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中,满室顿时肃静。这位新晋的台谏领袖目光如电,扫过在座诸公:“诸君莫要欢喜太早。去了个蔡确,却来了章度之。“
“正是!“年轻气盛的言官忍不住插话,“章越当年许下五年之约,如今食言回朝。司马公德高望重,侍中之位合该......由他出任!“
“不可让章越出任侍中,否则新法岂有尽废之理,此位当归司马公!”
“糊涂!岂有章越一人?“刘挚突然厉声打断,“除恶务尽!岂不闻'三贤三奸'之说?“
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划出三组名讳:司马光、范纯仁、韩维位列左,蔡确、章惇、韩缜排于右。
“是极,枢府还有章惇、韩缜虎视眈眈,这二人也要一并逐去!”众人齐声道。
“三奸不除,犹四凶之在舜朝!“刘挚声音陡然压低,“蔡确以狱吏进身,韩缜性暴才疏,章惇轻佻无状......“忽然停顿,指尖重重点在最后那个水渍最深的姓名上。
“章越,虽有应务之才,而其为人难以胜任侍中之职…”
烛光下,水痕渐渐晕开,却见刘挚突然以袖拂案,将水渍抹去。
众人抚掌而笑:“侍御史所言在理,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刘挚笑了笑袖中滑出一卷奏章副本。
“今若蔡确先去,则进司马公,以补蔡确之阙。若章惇,韩缜去,进范纯仁,补门下侍郎之阙;进韩维,补韩缜之阙。”
“至若张璪、李清臣、安焘,皆斗筲之人,持禄固位,安能为有?安能为无?”
众人都是称是。
比起之前旧党势力越来越大了。
弹劾了蔡确下台,旧党风头正盛。
新党另令两员大将监察御史安惇贬为利州路转运判官,监察御史刘拯也被贬为江南东路转运判官。
扳倒了蔡确,如此开了一个口子,当即刘挚主张乘胜追击。
不仅与蔡确同在一个战壕的章惇,还是献上投名状,主动向太后,旧党靠拢的韩缜一律都要罢去。
当然章越也在狙击的行列。甚至张璪、李清臣、安焘也在其中。
众人也是激动,刘挚因为罢免蔡确而升官,这权位也来得太容易了些。
他们自当奋勇向前。
……
来章府宣诏的是张茂则。
“恭贺侍中!”张茂则再度向章越道贺。
“恭贺侍中!太皇太后有言:'论治国安邦之才,满朝朱紫无出章卿之右'。如今重新回朝理政,小人在此恭贺了。”
章越整肃衣冠,目光却越过诏书望向皇城方向道:“不敢拜受!”
对于宰相之位一辞是必须,这都是固定套路。
旋即章越又道:“蔡相如何了?”
张茂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章越一眼,似在掂量言辞分量道:“观文殿学士,贬之安州了。”
章越闻言动容道:“蔡相虽有他罪过之处,但侍奉先帝多年,总是有一些功劳的。”
“说他是狱吏,着实不公。”
张茂则心底感叹,蔡确章惇都得罪过章越,但章越仍是能为二人开脱,足见他心胸之宽广,宽厚待人。
张茂则持重地道:“侍中真是宰相肚量。”
章越道:“不敢当,侍中,左仆射乃百僚之首,镇安四海,我章越才薄,安敢居之。”
“倒不如使文彦博,王安石,他们沉敏有谋略,知国家治体,能断大事。二人出将入相,功效显着,天下之所共知也。”
“只要这任意一人出为宰相,天下则安,如此我附翼于左右,也可乘势而为!”
张茂则笑了笑道:“侍中过谦了,其实天下之事便是这般,你把手握紧了什么都没有,把手松开了,什么都有了。”
“侍中进退从容,谦抑自处,太皇太后对你从来只有赏识和器重。”
顿了顿张茂则知如此不足以打消章越顾虑,又道:“太皇太后已下旨挽留章惇为枢密使了,太皇太后并非要废新法,否则不会取元丰之意了。”
“再说如今辽军铁骑虎视眈眈,没有章公出来视事,如何安天下之心?”
“咱家侍奉太皇太后多年,绝无半字虚言。”
(本章完)